吳辰:《勾勒集》之勾勒
2022年06月21日 00:00 文字:吳辰 點擊:964 我有話說(0人參與)
“勾勒”是一種細功夫。以極細的筆觸盡力還原事物的邊線,在一張白紙上呈現出事件的本相,用單線條把錯綜復雜的世態人情之網抽絲剝繭,這便是“勾勒”的意義。
“勾勒”是一種苦功夫。如果不是親自目擊現場,如果不是對事件進行窮追不舍的跟蹤,如果不是對勾勒對象有著刻骨銘心的體悟,線條則永遠是線條,而“勾勒”的價值也蕩然無存。
“勾勒”是一種真功夫。寥寥幾筆即可透過事物外表再現其靈魂:看似簡單,卻極為復雜;看似隨性,卻獨具匠心;看似行云流水,卻有著千鈞的分量。
所以,請不要將“勾勒”等閑視之,尤其是在這個處處講究技術性的年代,勾勒則顯得尤其重要,這不僅僅是在手法上的返璞歸真,更是作者的眼光、境界和關懷。也正是因為這樣,馬良敢以“勾勒”為名將自己從1988年以來的文學、藝術評論結集,這背后蘊含的是其多年對海南文學、藝術現場觀察的苦辛,長達三十年的現場體驗使馬良對海南文藝界有著如數家珍式的熟稔,他的勾勒瀟灑隨心,卻清晰地展示著海南建省以來文學和藝術發展的脈絡。如今,在自貿港發展的時代語境下,《勾勒集》的出現可以說是恰逢其時,這本書里有海南文藝的來龍去脈,更預言著海南文藝的無限可能。
尋找海南文藝的支點
馬良在《勾勒集》中試圖完成一個重大的任務,即為海南文藝找尋支點。這個任務說起來容易,但是在實踐上卻是十分復雜的。正如“一千個讀者,就有一千個哈姆雷特”一樣,有一千個文藝創作者,在他們心中就會有一千個海南,當觀眾和讀者面對海南文藝時,海南的文藝創作者們想要讓他們看到什么、品到什么、領悟到什么,這其實是一個非常重要的問題。馬良在《勾勒集》中以具體的作家作品為例,對這個問題進行了深入的思考。
早在1980年代,著名作家韓少功就曾經提出過“尋根”這個宏大的文化命題,而后來,韓少功來到了海南,并深刻地影響了海南文學和藝術,這一事件則可以被賦予強烈的象征意義——要找到海南文藝的支點,則首先要為海南文藝“尋根”。在馬良的《勾勒集》中,這種“尋根”的努力是無處不在的。
馬良對海南文藝現象的評論喜歡以帶有強烈史學性質的筆墨開始,他有意識地強調流派、傳承對一個地區文化發展的重要意義。在《為“海南畫派”畫像》一文中,馬良特別強調“畫派”的重要性,并指出風格和技法的相似、精神內涵的共通是“畫派”形成的主要標志,因此,他系統地梳理了海南的美術史,卻從中鉤沉出了從黎村到城市、從自然到人文、從瀚海到群山、從陽剛到溫柔的“海南畫派”的精神故鄉。站在歷史的一端,馬良引領著這些帶有濃烈椰風海韻的藝術作品返回他們生成的語境,于是,吳冠中、關山月等名字則被鑲嵌在了海南文藝發展最初的時間點上,這清晰向人們展示著海南文藝的根基,獨異的風土人情,結合純正的文藝傳承,誰又有理由不去相信這片熱土將孕育出更加絢爛的文藝作品和精神呢?值得注意的是,馬良對包括自己在內的活躍在當下海南文藝界的人們有著充分的自信,他在《為“海南畫派”畫像》一文結尾處為“海南畫派”下的定義就是明證,他自信地宣稱“海南畫派是指在海南地區形成的,由本島藝術家和旅瓊藝術家共同創造的,以深入刻畫海南風土人情為標志,凸顯熱帶的原始美、野性美、閑適美等多種形態美感的繪畫流派;藝術探索上具有多元化風格,或濃郁、清潤,或極具寫實精神,或推崇象征意境,或富有裝飾效果,或突出抽象意味。該畫派在東南亞、中國內地及中國港澳臺地區極具影響力,不少人把它視為新世紀的精神圖騰、永恒的心靈牧歌。海南文化界的參與令該畫派更具深度和內涵。代表畫家有……”①這并不是一個已經被完型了的定義,而是一個在不斷發展中的定義,最后一句的省略號便是明證,馬良不僅為海南文藝梳理了來龍去脈,同時,他也將自己和未來的海南文藝家們放置進了這個定義之中,這預示了海南文藝將如南渡江水,源源不絕。
不難看出,尋根并非馬良的最終目的,尋根是面向未來的行動,而未來的起點永遠是當下。馬良為海南文藝尋根只是第一步,而接下來,在尋根的基礎上,馬良還要為海南文藝找尋那個足以使之在中國文藝界乃至世界文藝界取得一席之地的特質。在《勾勒集》中,馬良對這一問題進行了反復論證,最后得出了一個頗有見地的答案,即“融合”。“滄海何曾斷地脈”,海南自古以來就是一個移民省份,來自各地的文化在這樣一個島嶼上碰撞、交融,形成了如今燦爛多姿的景觀,而在自貿港建設的語境下,這種融合將越來越成為時代的主潮,海南的文藝也將向著更廣闊的空間敞開。于是,在《勾勒集》中被馬良“勾勒”的,不僅僅有海南籍的畫家符國平、梁峰、王雄等,還有江蘇籍作家梅國云、四川籍作曲家王艷梅等,這些來自于全國各地的文藝家們合力塑造著海南文藝界的小傳統,而這種小傳統又在影響著更多文藝家的創作,這是一種良性的循環,它將推動海南文藝登上一個又一個新的高峰。
對海南文藝發展而言,馬良在《勾勒集》中呈現出的這種對自身發展路徑和起源的自覺是十分重要的,文藝發展自有其規律,但是任由其盲人摸象般的探索,則不免將在反復輾轉中消耗太多的精力,也會使那些剛剛加入這支隊伍中的年輕人們找不到前進的方向。通過《勾勒集》的“勾勒”,這條線索漸漸清晰,這是海南文藝的底子。值得一提的是,馬良是海南省旅瓊文藝家協會副主席兼秘書長,他身體力行地實踐著“融合”二字。而“旅瓊”兩字也道出了海南文藝發展的秘密——人生不過是羈旅,對海南而言,我們誰又不是“旅瓊”呢?
營造公共的文藝空間
在《勾勒集》的很多篇文章中,馬良都在傳遞著一種營造公共文藝空間的期望。文藝自然可以被視作是某些人或者某些集體的私藏,但是,只有文藝介入公共領域時,它才能在最大程度上發揮自己的作用,而由這些公共文藝空間塑造的地方精神也將成為促進該地區文化發展的重要力量。而這一點之于海南尤為重要。
海南有著悠久的歷史,但同時又是一個年輕的省份,在一次又一次時代潮流的沖擊下,海南的文藝界大浪淘沙,同時也留下了一個足以驕傲的小傳統,即對公共文藝空間的重視。從五六十年代的流水坡畫派到《新海岸》等刊物再到國新書苑、褶子等公共文藝空間,海南文藝界對公共文藝空間始終保持著高度關注,同時,各個代際的文藝家們也在實踐中探索著如何將公共文藝空間向著更深、更廣的方向展開。
自從來到海南之后,馬良致力于在這個島嶼上創建更多的公共文藝空間,這些空間可以是實實在在的場所,也可以是有著公共影響力的文藝刊物,前者如“黃+藍”藝術沙龍、各種美術展、雕塑展、藝術展,后者如《新海岸》等。對于這一自己心有所系的事業,馬良從來都是不遺余力的,他的身影出現在幾乎所有的文藝會展現場。在《勾勒集》中,馬良通過文字將他對公共文藝空間的設想和展望呈現了出來。
在馬良看來,這種公共文藝空間最重要的特質就是“融合”。以“黃+藍”藝術沙龍為例,馬良認為它得以存在的最基本的因素就是“藝術上的相互尊重,甚至欣賞”“性情上的相容,甚至契合”,當然,他還提到了最重要的一點,就是“大家意識到同在海南這樣一個共同的藝術語境。”②馬良提到的這些因素都是十分重要的,自古以來“文人相輕”,而“相輕”的原因則在于他們只覺得文藝是自己的生產,而并不認為文藝是于社會、于人生甚至于人類都有重要意義的事情,而在當下這個越來越開放、越來越多元化的宏觀環境中,那種閉門造車式的文藝創作顯然已經成了明日黃花,文學再也不是那種“藏之名山,傳之其人”的私產,而是應該成為建構“共同的藝術語境”的一部分,而之于當下的海南文藝界而言,這種“共同的藝術語境”的建構在很多時候要比單一一件文藝作品的意義要大的多。
在很多急功近利的人眼中,馬良所做的工作是一件吃力不討好的事情,甚至會觸碰到某些人的利益,這有益于海南文藝界發展的舉動常常會遭到一些人的誤解、攻訐乃至冷嘲熱諷,在《勾勒集》中,馬良雖未明說,但卻在不經意間流露出了他為這件偉大的工作奮斗時的辛酸,當論及《新海岸》雜志的發展時,馬良提到了在創刊時的篳路藍縷,面對著有些人對這本新生的文藝雜志的不屑與質疑聲中,《新海岸》不但堅持了下來,而且還成為了對海南文藝發展有著里程碑意義的刊物,這里面的艱辛恐怕也只有當事者方能體會。但是,從目前海南公共文藝空間蓬勃發展的態勢來看,馬良等人的努力是有效果的,而這也正是對那些質疑者最好的回擊。也許,正像畫家劉貴賓對馬良說的那樣:“你能挑頭,把藝術評論工作擔起來!”③志同道合之人的一句話往往能夠帶來無限的動力,而這也正是公共文藝空間存在的重要意義。
今天,海南的文藝界面臨著新的歷史語境和歷史任務,實現中國夢和建設自貿港的使命無時無刻不在召喚著文藝工作者投身其中,文藝不再僅僅是一種精神生產,更是一種切實的行動,于是,如何建設公共文藝空間,如何最大程度上發揮公共文藝空間的作用就顯得更為重要了。馬良在《勾勒集》中多次表達了自己對公共文藝空間的愿景,以“黃+藍”藝術沙龍為例,“這已不單純是藝術家的事情,‘黃+藍’藝術沙龍中還活躍著評論家、媒體人的身影,他們為藝術家‘鼓與呼’,將其推向一個更大、更高的平臺”,不僅如此,這里邊還有企業家的贊助和支持,而這正是公共文藝空間的理想狀態,社會各界廣泛參與,共同討論,文藝的形式也因此拓寬。
在很大程度上,馬良的這部《勾勒集》也同樣是一個公共的文藝空間,它超越了時間和空間,將很多已經無法再出現在當下文藝工作者面前的人和事再現了出來,讓過去和現在隔空對話,讓那些偉大的靈魂和偉大的事件在當下繼續綻放光彩。
書寫有溫度的批評
作家張浩文在為《勾勒集》作序時曾經對馬良“細致的觀察態度和瀟灑的行文風格”贊嘆不已,稱“馬良先生對海南畫界的總結功夫和對諸多海南畫家的畫評,簡潔明快,暢曉通俗。無論界內還是界外之人,都可以看明白,這無論對指導專業人士的創作,還是對大眾進行藝術啟蒙,都很有效果,比那些天馬行空不著邊際的學院派‘神作’高明多了。”④這話說得不錯。當學科劃分越來越細,學科規范越來越嚴,學科壁壘也越來越森嚴時,所謂的“科學化”或“學科化”將使文藝變得味如嚼蠟,所謂“藝術的去人性化”所言即是如此。
馬良的《勾勒集》則處處呈現出了一種對文藝、對文藝工作者、對時代的溫情,這不僅是一本有廣度、有深度的著作,更是一本有溫度的著作。當那些理論家們絞盡腦汁去用一個又一個高深的詞語來形容文藝作品時,馬良卻把握到了文藝的本質,所以,《勾勒集》并不難讀,而讀者在讀完之后也并不會嫌棄淺薄,在平易近人的文字中,是馬良對文藝與時代關系的洞察,以及其對文藝一以貫之的虔敬。馬良所把握到的文藝的本質其實并不復雜,這是一個早在新文化運動時期就被廣泛接受了的事實,即文藝的核心在于“人”。在馬良眼中,文藝并不是那個有些空洞的概念,而是一個由無數人參與,并影響著無數人的社會活動,也正是因為如此,文學和藝術在馬良看來都是為了讓人獲得力量和幸福的事業,兩者本就不該分開。這也正是《勾勒集》中能夠容納得下各種文藝形式而不顯雜亂的原因,所謂綱舉而目張,把握住“人”這個“綱”,文藝自然從其“目”中放射出燦爛的光芒。
馬良的文藝評論別具一格,這是類似于當年李健吾所擅長的那種“印象式批評”,尤其是那些從寫人入手來談及藝術的篇什,讀者、作者和批評對象在文本中進行著充分的交流,最后達到靈魂的互補,讀這樣的文章,對讀者文藝鑒賞能力的提高是很有裨益的。在《勾勒集》中,馬良常常從自己與批評對象的交往入手,學院派的評論家們會覺得這種方式過于主觀,但是,對于文藝評論來說,不知人哪能論世,文藝作品中的遣詞造句、設色布局,這哪樣背后不是世態人情呢?
也正是由于馬良對世態人情的把握,他才能用最簡單的詞語,在第一時間概括出文藝家們的精神特質,在《海南畫家群生態勾勒》中,他用“海”去形容劉貴賓、用“湖”去形容王家儒、用“椰”去形容李涵、用“石”去形容劉運良、用“陽光”去形容周鐵利、用“紅土”去形容王銳、用“云”去形容蔡蔚一樣,仔細想來,看似簡略卻又特別貼切,這簡單的詞語卻是非要對這些畫家和他們的作品下了苦功夫才能概括出來的。同樣的,馬良在對很多文學家和藝術家的評論中,絲毫不避諱,稱自己無意對其作品進行深入點評,其實這哪里是不深入,馬良從寫人起筆,在寫一個人的事跡和與這個人交游的過程中,就早已概括了他的藝術特質,讀者讀了這些品人的文章,其創作也便如在眼前了。馬良寫梅國云就寫他創作字相藝術時的心境、寫艾子就寫她喜愛的人間煙火氣、寫劉貴賓則寫與之相遇的三次畫展,而其中病中的劉貴賓仍對海南文藝保持關注則格外令人動容、寫劉運良也寫到了病,而寫病則是為了突出其鐵骨錚錚、寫易至群則寫家史、寫王雄則寫民族……通過馬良的《勾勒集》,讀者們讀到的不是一幅幅靜止的畫面,而是有著生命溫度的海南文藝發展現場。

對海南的文藝發展而言,馬良的《勾勒集》不僅僅是一次回顧,更是一次展望,很多年以后,相信這部《勾勒集》將會成為一個重要地標,成為后人梳理海南文藝發展史時所要重點“勾勒”的對象。
注:
①馬良:《為“海南畫派”畫像》,《勾勒集》,??冢汉D铣霭嫔?020年版,第27頁。
②馬良:《臨界點上,群體綻放》,《勾勒集》,??冢汉D铣霭嫔?020年版,第47頁。
③馬良:《我與劉貴賓:三次畫展串聯起的回憶》,《勾勒集》,??冢汉D铣霭嫔?020年版,第80頁。
④張浩文:《馬大胡子印象記》,《勾勒集》,??冢汉D铣霭嫔?020年版,第2頁。
文章作者:
吳辰,海南師范大學文學院副院長,副教授,
碩士生導師,現當代文學教研室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