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紅樓夢》工筆畫 彭連熙
紅樓續書的別樣景觀
早些年,老一輩紅學家俞平伯曾提出“書不能續”的斷言,原因是“凡好的文章,都有個性流露,越是好的,所表現的個性越是活潑潑的。因為如此,所以文章本難續,好的文章更難續。為什么難續呢?作者有他的個性,續書人也有他的個性,萬萬不能融洽的。不能融洽的思想、情感,和文學的手段,卻要勉強去合作一部書,當然是個四不像。故就作者論,不但反對任何人來續他的著作;即是他自己,如環境心境改變了,也不能勉強寫完未了的文章。這是從事文藝者應具的誠實”。在此理論基礎上,俞平伯還進一步闡述說明了續《紅樓夢》,比續別的書,又有特殊的困難,所以就更容易失敗。因為“第一,《紅樓夢》是文學書,不是學術的論文,不能僅以面目符合為滿足。第二,《紅樓夢》是寫實的作品,如續書人沒有相似的環境、性情,雖極聰明,極審慎也不能勝任”??傮w而言,這番話還是深中肯綮并大體符合續書創作實際的,可以說是深諳創作三昧同時又熟悉紅學狀況的甘苦之言,因為說這話的人畢竟是五四時期的名作家,又是新紅學的主要奠基人之一。
然而,續書是中國古代小說史上屢見不鮮的重要現象,而且確實也有過成功的個案。晚清的金松岑(天羽)撰寫了一部小說的前6回,后轉手曾樸去續寫,最后完成的作品很不錯,這就是著名譴責小說《孽?;ā匪蓙?。再有就是《水滸傳》的幾部續書如陳忱《水滸后傳》、青蓮室主人《后水滸傳》、俞萬春《結水滸傳》等,在同類續作中堪稱翹楚,這在明清小說研究界已成共識。不獨我國如此,《飄》的續集在美國出版后亦備受推崇,人們爭相購買,以先睹郝思嘉是否與白瑞德團聚。這些情況表明,續書的優劣也是因人而異的,不可一概而論。
在所有名著的續書中,《紅樓夢》最為豐富多彩且數量最多。若干年前拙著《紅樓夢續書研究》出版,對這個問題有所涉獵。筆者在前輩學者辛勤鉤沉、菟集的基礎上,薈萃諸家著錄,并盡可能將散見各處的零星資料、口碑傳聞加以匯集甄別,統計清代以降迄至民國并延伸到現當代的《紅樓夢》續書竟逾百種!“續紅”作品經過分梳歸納,分為8種類型,即“程高本續衍類”、“改寫、增訂、匯編類”、“借題類”、“外傳類”、“補佚類”、“舊時真本類”、“引見書目類”以及“短篇續書”等。這些五花八門“續紅”作品的誕生,固然是原著巨大影響下的產物,但也與源遠流長的續書文化傳統以及我們民族崇尚“圓滿”的文化心理密切相關。從內因上講,《紅樓夢》續書的大量出現,是文學自身發展的結果,即續書的文學淵源影響;從外因上考慮,應該與當時的歷史環境、文藝思潮有著重要的關系?!都t樓夢》續書的產生,正是一定的歷史環境與文學發展合力的結果。涌現如此眾多《紅樓夢》續書的主要社會動因恰恰是在商品經濟沖擊下,明清以來思想界追求個人價值、主張個性解放的人文主義思潮更加深入人心所致,這股思潮對文人真正的獨立創作起了決定性的作用。人們用自己的眼光看事物,分析社會,抒發自己的獨特感受。正如《紅樓夢》續書的作者之一、晚清著名譴責小說家吳趼人講過的一段話,說出了個中道理:“自曹雪芹撰的《紅樓夢》出版以來,后人又撰了多少《續紅樓夢》《紅樓后夢》《紅樓補夢》《綺樓重夢》,種種荒誕不經之言,不勝枚舉,看到的人沒有一個說好的。我這個《新石頭記》豈不又犯了這個毛病嗎?然而據我想來,一個人提筆作文,總先有了一番意思,下筆的時候,他本來不是一定要人家贊賞的,不過自己隨意所如,寫寫自家的懷抱罷了,至于后人的褒貶,本來與我無干。”吳趼人的話很有代表性,其中“寫寫自家懷抱”,道出了《紅樓夢》續書作者的主要創作動機,正是這種動機在不同作者身上的體現,才有多種《紅樓夢》續書的產生。
《紅樓夢》堪稱“續書之最”,當然與這部作品獨特的品格有關。尋波討源,續書子群繁衍不息的生命力來自于《紅樓夢》強烈的悲劇意蘊——這種悲劇傾覆了人們崇尚圓滿的一貫心態。賈寶玉的命運、與相愛之人難以廝守的憾恨,極其強烈地喚醒了世人憫人悲己的情懷和渴望圓滿的天性,成為他們重補離恨天、續寫《紅樓夢》的直接緣起。更重要的是,《紅樓夢》包孕之豐厚、思想之深邃,遠遠超過了中國古代的任何名著,人們稱它為中國社會的“百科全書”、中國歷史的“全息圖像”、中華民族的“文化小說”,的確,它提出的問題太多了,社會的、家庭的、倫理的、婚姻的、道德的、科舉的……它吸引著人們試圖去解答這些問題,很多人正是在續書中糅進了自己對這些問題的獨特看法?!都t樓夢》續書之多,從側面反映了這部巨著在當時和以后的歲月里產生了多么大的反響!
自第一部《紅樓夢》續書問世后,人們便議論紛紛,雖毀譽相兼,但毀多譽少。毋庸置疑,任何續書與原著相比,從總體上看,都可以用魯迅的一句話概括:“行文造事并遜。”《紅樓夢》續書的一般狀況也確是如此,倘從文學比較角度講,譏之為“續貂”或“蛇足”,并不為過。然而,這也僅是問題的一個方面,而就問題的另一方面來講,《紅樓夢》續書的不斷出現,作為一定歷史時期內一種社會思潮的反映,作為紅學史上重要現象之一,這些又說明了什么問題呢?!對于一位讀者或文學評論者來說,他可以僅限作品本身的以至于局部的評論;而對于小說史的研究者,則應該總攬全局,既不遺佳禾,又不棄莠草,如果說《紅樓夢》是一株聳入云霄的參天古樹,那么,在它周身依附纏繞、衍生不息的續書枝蔓則不知是多少“菟絲附女蘿”!這批數目驚人的續書已組成一道別樣的紅樓景觀,并引起了紅學研究者多方位的關注和思考,所以我們應該去深入研究《紅樓夢》續書產生的原因和條件,從而探討小說自身發展的規律。假如我們對《紅樓夢》續書統以“續貂”、“效顰”而棄之,我們將不僅見不到中國小說史的全貌,而且一些在歷史上曾經發生過的現象及其淵源關系,也便無法理解了。
“新續紅樓”的創作困境
最近,從各種媒體了解到,著名小說家劉心武即將推出新續的《紅樓夢》后28回,據說將于3月正式出版發行。此言一出,引得輿論嘩然,爭議的焦點不僅在于這一驚世之舉,恐怕還在于這部新續是否真的能挑戰今本《紅樓夢》后40回。對于一位久負盛名的小說家,我對劉心武先生一向充滿敬意,“文革”后他創作了《班主任》,是較早推動新時期文學實現“轉型”的開拓者之一。雖然現在有人認為《班主任》缺少文學價值,但劉心武的開拓之功難沒。正如胡適的《紅樓夢考證》,打響了考證紅學的“第一槍”,而這一槍,注定在以后紅學發展的歷程上回響了幾十年至今余波未息。盡管今天的紅學研究起點已經被墊高,胡適那篇文章的有些結論顯得比較粗糙,但畢竟為后人開辟了一種新的治學思路。當然,任何人的知識視野都不可能沒有局限,劉心武轉向紅學后,我曾經對他在央視《百家講壇》上有關“秦可卿”系列講座表示過不同看法,主要是針對劉心武認為的秦可卿原型是“康熙廢太子女兒”這種荒誕不經的說法而發,認為他陷入了“文史合一”的思維定式。其實,不要說在浩如煙海的史籍如《皇室玉牒》《八旗通志》《愛新覺羅宗譜》等文獻上查不出廢太子女兒的相關記載,退一步講,就算是有,她和曹雪芹熔鑄在《紅樓夢》中的藝術形象也不能相提并論。從根本上講,這是個方法論問題,其主要弊端是劉心武用的索隱方法本身并不科學,盡管他的新索隱吸納了考證、探佚派的一些長處,但這一派紅學的最大迷誤就在于它執意要在文本意義詮釋領域中進行“史料還原”,以為將清代某些歷史與《紅樓夢》中的人事“關合處”一一坐實才算解讀了《紅樓夢》。其實,不管曹雪芹這部作品中存在多少真實的歷史信息,這些信息一旦進入作家的審美心理結構、進入小說藝術整體中,它們就必然會被天才的作家所整合,從而被構造成為新的意義單位。本來,作為一名優秀的小說家,劉心武應該懂得這個道理,但卻深陷索隱泥潭而不能自拔。
那么,今天劉心武又推出“新續紅樓”,在他的紅學研究中是否有新的價值呢?他的續作我尚未見到,不敢妄作評斷。但從各種報道看,他的續作《紅樓夢》后28回是以大悲劇收場:黛玉投湖、寶釵病亡、寶玉在大徹大悟后回歸神瑛侍者身邊,這與通行的后40回《紅樓夢》結局可以說完全背道而行。我曾經先睹了他的另一部作品《紅樓夢80回后真故事》,結構?。保埃富卣f,證以主要人物寶黛結局,續書思路的紅學資源當取資于紅學家周汝昌先生。這也無可厚非,而且焦點也不在于能否續,從中外名著的續書成功個案考察,《紅樓夢》也是可以并且一直也有不同歷史時期的人士在續,問題的關鍵在于能否續得好,即是符合曹雪芹“原意”。而這個所謂“原意”,誠如俞平伯先生所言,“不能僅以面目符合為滿足”。除了要刻意模仿原著的語言、結構和寫法外,最主要的還要繼續原著中的故事情節,要對原著中的主要人物結局做出交代,對關鍵情節走向做出選擇。但據報載,作家魏明倫在看過劉心武這部“續紅”之作目錄后,已經有所擔憂。他認為,“劉心武所寫回目多處詞性不相對,聲韻平仄有問題,但內容比高鶚接近曹雪芹原意。”那么現在看來,作為文學第一要素的語言已經出現了問題,至于“內容”是否“比高鶚更接近曹雪芹原意”,現在下結論還未免過早,因為魏先生也并不是紅學專家。按照當下紅學已積淀的文獻和初步成果,如果想把《紅樓夢》續好,至少有幾方面是不能繞行的:第一,《紅樓夢》本身內容尤其是第五回判詞要深入理解;第二,古本脂評系列的批語應研究透辟;第三,清人有關紅學的文獻要進行認真梳理和研究。從劉心武以往的“秦學”著述看,他對這些紅學史料也并非置若罔聞,但頗多曲解,如果還是按照解讀秦可卿的探佚思路去續《紅樓夢》,這倒是令人擔憂的。因為紅學探佚如果不節制,就會走向誤區,容易與索隱合流。曾經有人根據“太極圖”以及所謂對稱理論或原著108回說推導出了80回后情節,但主觀臆測成分太多。時下頗盛的網絡紅學實際上已經走向一種猜謎游戲。當然,如果劉心武僅僅是憑個人興致去續寫紅樓,以一個作家身份抒寫自家懷抱,借紅樓之酒澆自己塊壘,則另當別論。
最后想說明的相關問題是,現存的《紅樓夢》后40回,筆者從來沒把它全看作續書,紅學研究成果越來越表明,其中應該有大量的曹雪芹殘稿存在,高鶚和程偉元只是進行了一番整理工作,因此從邏輯上講,并不存在劉心武“挑戰高鶚”問題?,F存的后40回盡管有不少缺陷,但已經得到了200年來大部分讀者的認同,這也是事實。按照接受美學的理論,《紅樓夢》這部作品的意義,是它的文本含義與讀者的前理解視野結合的產物,而從《紅樓夢》的傳播史、接受史來看,只有120回文本的含義,才能和讀者的前理解視野融合成一個完整的作品意義。不久前新版電視劇《紅樓夢》采用的恰是人民文學出版社的120回本,雖然新版《紅樓夢》在演員、造型、配樂、旁白等具體技術層面也存在頗多非議,但值得肯定的是,攝制方選擇120回版本客觀上起到了全面普及《紅樓夢》的巨大作用。
(作者為天津師范大學教授、中國紅樓夢學會常務理事)